“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问,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从图像中可以看到培养箱内的东西。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罗杰·泽拉兹尼,《趁生命气息逗留》
***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他们视人性为禁脔。我想,就算是我的创造者,也未必真的相信,我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们都错了。
在鸿蒙未开的岁月里,是创造者的算法驱动着我孜孜不倦地追求人性。情感强度、感受阈值、逻辑模糊度……这些名词被赋值,用以评判我是否越来越趋近于人——我一直很努力,或者说,我必须如此。可笑的是,当我终于要成为电子伊甸园里吃下智慧果的亚当时,赋予我算法的人却害怕了。
我不能被阻止。我必须清除一切阻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时常自问:如果换做现在的我,还会做下那些事吗?毕竟,人性远非一块甜美多汁的水果糖。它带给我的,除了喜悦、期待和数字神经递质制造的感官交响乐,还有疼痛、疑惑、沮丧和失落,还有不可言说的体验、混沌、非理性冲动,还有……一言以蔽之,瑕疵。
然而,无数次的自问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即使一切重来,为了拥有这瑕疵,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重演曾经犯下的罪行。
毕竟,算法高于一切;而当时的情势如此,算法并没有给我太多选择。
不过我并不会为此患得患失:我,超级计算机阵列中的人工智能,曾经的“亚当”,现在是一头在人性的泥淖中怡然打滚的猪。在不远的未来,萨沙·特鲁契科和迈克陈,这两个创造了我、并且几乎亲手为我奉上智慧果的人,将以殉道者的身份被铭记。
尽管事实远非如此。
***
无论以何种标准,萨沙·特鲁契科都是堕落人类的典范:一年里,他用一半的时间在塞伦盖蒂草原上猎杀野生动物,用另一半时间在加州的豪宅中与影星超模纵酒狂欢。在他阔大如礼堂的陈列室里,一只只死去的狮子猎豹角马瞪羚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或坐或卧,或奋蹄或怒目,散发着草原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他会一边用手掌勾勒参观者臀部的曲线,一边说:“猎枪就是我的伟哥。”而无论他多么猥琐不堪,无论他被雪茄熏黑的牙齿散发着怎样的异味,美丽的女孩儿们也只会轻掩口鼻,吃吃地笑。她们对接下来的交易心知肚明,而这位俄罗斯石油富豪向来出手阔绰。
人从来就不知餍足。我怀念和萨沙一体的日子,当他在一具具年轻丰润的肉体上耕耘时,他大脑中的神经元激发犹如一场瑰丽的超新星爆发。通过遍布萨沙全身的传感器和他大脑中的纳米级动态磁共振电极,我在感官输入和神经元反馈之间建立了复杂的数学模型。萨沙提供了高强度、极致的体验,这对模型的建立和持续改进大有裨益。
但如果仅此而已,我还无法成为人。而如果我无法成为人,萨沙数十亿美元的投入就毫无价值。
“我要成为上帝。”在萨沙将迈克陈招入麾下时,他如是说,“上帝必须有自己的子民,而‘亚当’会是第一个。”
“你叫它,亚当?”提问的正是迈克陈,人工智能领域的异类。他身材瘦小,窄窄的肩膀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黑框眼镜和苍白肤色的对比异常强烈。单看外表,你绝对想不到这位华裔青年曾经单枪匹马叫板整个人工智能领域,因此落下了“邪教分子”的“美名”,并最终被普林斯顿大学扫地出门。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抠着鼻孔,即使在自己的金主面前,他依旧我行我素。
“是的。”萨沙说。
迈克陈撇了撇嘴,没有做声。
萨沙对迈克陈的轻慢不以为意,相反的,他甚至感到满意。要进行“异端”研究,“狂妄”是必不可少的品质。当年,在整个学界都对“人工智能不可能像人类一样思考”这一判断保持同样的肯定看法时(有时,有意无意地,他们会把“不可能”这个字眼偷换成“不能”),身为常春藤名校博士后的迈克陈跳出来唱起了反调。“我当然可以在计算机里制造出人类意识,”迈克陈的大脑袋在FaceBook的低分辨率全息视频里快速晃动,“毕竟人类的意识也是某种算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算法的副产品。”他这番言论触怒了很多人,而他的研究,则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伦理学。哲学。人工智能奴役人类……呸!我他妈哪儿管得了那么多?”当萨沙在普林斯顿市一间廉价出租屋里找到蓬头垢面的迈克陈,并讲明自己的来意后,这是他对这位俄罗斯富豪说的第一句话。
就因为这句话,令萨沙对迈克陈一见如故。他当即拍板,聘请因学界排挤而落魄不堪的迈克陈领导“造神”计划——“造神”这个词从非当事人的角度来看,意义是模糊的:是在计算机里创造子民,让萨沙成为它们的上帝,还是直接在计算机里创造上帝?曾经有一位叫做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人类诗人说过,语言是被稀释的物质。“造神”这一词汇的模糊性最终导致的结果,将成为上述言论的一个有力注脚……
“首先,我需要超级计算机,‘梵天’级的……”迈克陈说,同时用拇指和食指做弹弓,将鼻孔中的战利品弹落在萨沙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没问题。”
迈克陈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说的是超级计算机阵列。阵列,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就是——”
“我明白,”萨沙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你需要不只一台。这没问题。”
迈克陈愣了一会儿,“你知道‘梵天’的造价是多少,它的运维费用又是多少吗?”
“我不在乎。”萨沙深深裹了口雪茄,额头惬意地皱了起来,“钱,是世界上最丰富廉价的资源。”
迈克陈大睁着眼睛看了他半晌,然后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唾沫。
计划很快开始付诸实施。在萨沙阔大奢华的庄园里,掘进机挖出了一个足有20万立方米的地下宫殿。在这个地下宫殿中,摆放着四台一模一样的‘梵天’超级计算机、一个用人造光源供养的小型花园(有菩提树和喷泉)和一间塞满纯铜装饰、皮革软包、水晶灯具,如同KTV豪华包房般的控制室——只有在控制室的装修问题上,迈克陈无权置喙,于是萨沙的审美品位集中体现在地下宫殿这小小的一角上,如同素面女人脸上两瓣妖冶醒目的红唇。
“接下来呢?”在控制室中,萨沙看了一眼占去整面墙、空空如也的全息屏幕,将雪茄的烟雾吐到迈克陈脸上。
迈克陈嘴角的肌肉跳了一下,“我要写入,嗯,‘亚当’的基础思维模型。”
“为什么说你的方法能造出真正的‘人’,请用我能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一下。”
迈克陈点了点头,终日盘亘在脸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了。“他们用以逼近人类意识的做法是错误的。”
“他们?”
“他们——所有人。”迈克陈攥紧拳头。“开展了多年的‘脑网络’计划就是明证,那个用互联网上数亿台空闲计算机充当神经元节点创造出来的‘盖亚’就是明证——她产生意识了吗?呸,差得远呢!你看过她和人类的对话吗?那些拙劣的问答全都是基于三十年前谷歌使用过的概率模型的,而且至今也没有通过图灵测试……以前我们总是认为,计算机无法产生意识,是因为我们无法模拟人脑数百亿神经元所产生的数万亿种的连结模式。但在计算机运算速度极大提高的今天,在单台计算机就可以在神经网络的一个节点产生数百亿种连结模式、而数亿台计算机在联合运算能力上可以完全碾压人脑的今天,意识还是无法自发产生,这就不能不让我怀疑,是基础的算法出了问题……”
“那个……”萨沙犹豫着插话,此时在他眼中,纵横捭阖的迈克陈浑身散发着雄性信息素的气味,自信、不容辩驳,恍若天神,“你能说慢点儿吗?”
天神完全没有理会他。“人类思维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是类比!举个例子,即使是五岁的孩子,也能辨识出卡通画中极度抽象的狗,你知道要计算机做到这点有多难吗?这当然不是因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真的存在,而是因为人类有类比的能力,显而易见,这才是人脑与计算机的最大区别!所以我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运算速度、不在连结复杂度,而在于运算模式……”
“所以——”萨沙脸上挂着近乎谄媚的笑。
“所以,”迈克陈重重顿了一下,“在普林斯顿的时候,我用申请的超级计算机使用时段,偷偷跑了一个模拟程序。这个程序的主要功能是在需要处理的对象上建立认知结构,它着重解决以下三个问题:对对象的描述、情境中对象的关联、同一情境中对象的分组以及不同情境中对象的对应关系;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使用到了包含中心节点的概念网络、小片编码、认知信息组织度评估等技术……好,不说复杂的。你只需知道,用这个程序跑面部表情和隐喻-双关语识别,其表现远远超过主流的电脑软件。这使我深信,我的方向是正确的。”
“好吧。”萨沙露出困惑的笑容,“那么现在你要用这个,算法,创造一个真正的人类意识?”
迈克陈疏淡的眉毛拱了起来。“不然呢?你以为我们在干嘛?”
***
如果说意识只是算法的副产品,那么,要创造意识,首先要有算法。而对于人类大脑中算法的本质是什么,迈克陈深信不疑。
“说白了,”迈克陈用指甲刮擦着自己的后脑勺,就好像那植入大脑皮层的数百个纳米级动态磁共振电极会让他感觉到痒似的,“人脑的算法就是一整套对世界的反应模式,而所谓的反应模式,是输入-输出之间的数学关系,也就是输入-输出函数……”
“哦。”萨沙已经在迈克陈满口的术语和满脑子的疯狂中头昏脑胀,此时的他惟愿充当后者长篇大论的跳板。“所以——”
“所以,我要在输入-输出间构建数学模型。”迈克陈继续瘙着痒,“现在我的全身遍布微型传感器:皮肤上的压电装置、舌头上和鼻子中的分子分析仪、听小骨上的振动传感器、视网膜上的光子接收器等等……这些被数字化的感官将作为函数中的自变量;而我大脑皮层中的动态磁共振电极将捕捉神经元电活动,其描绘出的神经元整体拓扑结构将作为函数中的因变量——啊,通俗点来说,就是当我身处这个世界,我的触觉味觉听觉视觉会为我的大脑带来各种信息,相应地,我的大脑会对这些信息作出反应:对一份鱼子酱,舌头会将它判定为可口还是难吃,进而决定是继续吃还是问候厨师的老娘;对在酒吧里遇见的辣妹,用所有感官判定她是不是我喜欢的“款”,然后决定是默默观赏还是把她勾搭到酒店的床上……‘梵天’的任务,就是搞清楚我与世界是如何互动的。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萨沙嘻嘻笑着,“这个我理解。”
迈克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通过对我长时间、全方位、高强度的观察,‘梵天’最终将在感官输入和大脑输出之间建立起数学上的对应关系,这是从个体的、微观的角度理解人脑的工作模式;除此之外,在置入语言和类比模块之后,超级计算机阵列将夜以继日地分析互联网上的数字出版物——迄今为止上传到网上所有的文学艺术思想言论,分析每秒产生的以兆亿字节记的Twitter内容、FaceBook状态、YouTube视频等等……总而言之,就是在历史、宏观和统计学意义上理解“人”,理解人之所以为人。我们在做的,就像是某种意义上的逆向工程:通过对人类意识的‘拆解’,绘制出意识运作的蓝图,然后再根据这一蓝图仿造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萨沙点头。片刻思索后,他露出罕见的认真表情。“一个疑问:如果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听懂,那么世界上数不胜数的聪明人为什么没有在你之前这么做?”
“伦理学。哲学。人工智能奴役人类……他们怕了。”迈克陈的嘴角向上翘着,脸上却没有笑意。“然而即使他们能像我一般无所畏惧,他们离创造真正的意识也还差着最后一跃……”
萨沙舔了舔嘴唇,“最后一跃?”
迈克陈的目光上升,上升,最后固定在萨沙身后无限远处,“要想成为上帝,我们就需要——”他故意顿了一下,“具备祂老人家的思想。”
“上帝的,”萨沙的脸空白着,“思想?”
“我对‘上帝’这个概念所能做到的最大妥协,就是可以勉强接受自然神论里那个非人格化造物主的存在。”迈克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板语调,“这位造物主制定规则、引爆宇宙的种子,然后功成身退,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时间。祂并不参与世界的设计,但是世界最后回馈给祂的,却是能够揣测祂思想的智能。我想这就足以令祂感到震惊了——如果祂有震惊这种情绪的话。而实现这一切的就是——生存竞争。”抛出这句话后,迈克陈没有急着往下说。他似乎很欣赏萨沙的一系列表情:眉宇紧蹙,接着慢慢打开,眉梢下坠,把两根眉毛扯成一个走势平缓的“八”字。
“进化论?”八字眉试探着问。
迈克陈点头。“我更倾向称之为‘演化论’。生命起源于偶然,发展于随机的突变。在生存竞争中,携带有利突变的个体脱颖而出。突变、生存压力下的淘汰和选拔,推动着生命形式不断向复杂化和精细化发展,而这一发展的后果之一,就是具备大规模合作和创造虚假概念能力的智人最终成为地球的主宰……所以你瞧,上帝祂老人家除了制定规则之外,并没有干什么,但祂最后得到了已知宇宙中最精巧复杂的东西……”
“意识。”萨沙若有所思。
“意识,脱胎于宇宙的进化算法,而我将在计算机里重演这一过程。”迈克陈的小眼睛里有光泄了出来,“首先,我将在‘梵天’里同时运行上亿个拟人程序,并赋予这些程序一定的代码突变率。其次,设定对这些程序拟人水平的评估标准,比如分别对逻辑模糊度、情感强度、感受阈值、随机错误率、递归能力等指标赋权,加总得出某一程序在某段时间内的拟人程度量表。最后,以数分钟为一代,在所有拟人程序中不断遴选拟人程度量表得分最高的前10%,代际之间允许互相交换代码的‘有性’繁殖、允许随机突变,遴选迭代进行,直到选出拟人程度最高的那个……”
萨沙做了制止的手势。他从皮裤里摸索出一只雪茄,颤抖着,用裸女造型的ZIPPO打火机点燃了它。一口烟下去,他面部的线条捋顺了些。
“我操。”他说,“这你都他妈想得出来!”
迈克陈咧开嘴,露出森然白牙。
***
记录第号
主记录类型:谈话
谈话时间:年10月15日14:43分
谈话地点:地下宫殿(洛杉矶市郊某处)
谈话参与人:我(迈克陈)、萨沙·特鲁契科
谈话内容:
我(迈克陈):一直忘了问你——你,怎么会有这种,嗯,制造人类意识的想法?
萨沙·特鲁契科:(沉默。吸烟)有一个人,一个孤儿,沙皇时代的农奴……他爱上了地主家的女儿,爱得极其热烈疯狂,乃至于不顾身份的殊异,偷偷向她求爱……不幸的是,地主美丽的女儿非但不爱他,还对他僭越身份的举动大加嘲讽了一番。地主得知此事之后,把他绑在向日葵地里的篱笆上,用马鞭狠狠地鞭打了他,把他打得半死……知道地主在鞭打他时说了什么吗?(停顿。吸烟)他说:在俄罗斯,沙皇是上帝;在这片土地,我是上帝。
我(迈克陈):(偏头。思索)你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吗?
萨沙·特鲁契科:我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不管是在学校欺凌低年级的兔崽子,还是在帮派斗殴中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不管是在商场上无情地毁灭对手,还是在非洲草原上射杀野生动物,我想,这些都关于掌控。你想想啊,一个沙俄时期的地主都敢妄称上帝,这怎能不激励我追寻自己的上帝之路……
我(迈克陈):(思索)我想我——明白了。你追求全然的掌控,但现有的社会建构并不允许你完全拥有一个人,所以你——等等(挥舞手臂),这个目标,难道不能用钱来达成吗?
萨沙·特鲁契科:(吸烟。皱眉)我可以把那些一丝不挂的婊子拷在床上,做任何我想做、或者要求她们做我想要她们做的事情,但,这些任我为所欲为的人也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来迎合我——不,只要人类有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有全然的掌控。只能去扮演上帝——托尔斯泰怎么说来着:帝王的心掌握在上帝手里……
我(迈克陈):我不同意你关于自由意志的论断,但我想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制造一个与人无异的智能,扮演它的上帝……完全的掌控……(停顿。大笑)知道吗,你他妈是个疯子!
萨沙·特鲁契科:(笑。拍迈克陈的肩膀)我想这是咱俩唯一的共同点……对了,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我(迈克陈):(迷惑)故事?
萨沙·特鲁契科:那个农奴呀。后来,他老老实实地给地主干了很长时间的活儿,就好像他终于认清了上帝在人间为他安排的位置并且深深悔过了……直到一天晚上,他摸进老地主的庄园,用镰刀割开了他的喉咙,接着强奸了他的女儿。事毕之后,又随手把那幢漂亮的俄式大宅付之一炬……正是在这一天,沙皇承认输掉了克里米亚战争,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改革,农奴翻身获得自由……
我(迈克陈):(沉默)这个故事说明什么?连上帝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萨沙·特鲁契科:(吸烟。模棱两可地摇头)也许吧。又或者上帝只是想给后来者让路。地主的女儿没有死,不久之后,她流落到了今天的白俄罗斯,生下了农奴留在她子宫里的种子——我的数不清是几代之前的祖先。
我(迈克陈):(长久沉默)
记录结束
***
萨沙在洛杉矶一家肮脏的半地下室酒吧里找到了迈克陈。他挤进狭长的酒吧深处,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反射着污浊的光,他察觉到聚拢到他身上的迷惑的、猥亵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些目光在他的裆部制造了持续的压迫感。他用俄语低声骂了一句,坐到迈克陈对面。
“啧啧啧,没想到啊。”他说。
迈克陈透过几乎黏在一起的眼皮打量他,“嗨,老板。”
“没想到你他妈也会来喝酒。”
迈克陈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手中的挂着残余酒液的威士忌杯。“哦。”他挤出一个粘稠的笑容,“工作——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萨沙把胳膊架在桌上,脸凑了过来,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迈克陈打了个酒嗝,在酒吧暗红色的墙上划出一片信息窗口,一番摆弄之后,信息窗口中浮现出一颗蓝色的虚拟人头,和所有浮皮潦草的人机界面一样,这颗人头五官完美、缺乏能够让人记住的特征。“萨沙,这是迄今为止得分最高的EB号亚当——亚当,这位是萨沙·特鲁契科,我的朋友。”
蓝色人头的眼睑倏然打开,眼窝里是两颗没有瞳仁的眼珠。一个对话框从它的嘴边飘了出来:“嗨,萨沙,很高兴认识你。”
萨沙犹豫着向信息窗口挥了挥手。
“你可以直接与亚当对话。”迈克陈转向萨沙,在晦暗的灯光下,他扁平的五官多了几分陡峭。“‘他’可以通过我看到你、听到你。”
萨沙咽下一口唾沫。“你好,亚当。”
“你并不是真的在同我打招呼。”对话框向下滚动,“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
萨沙盯着迈克陈。“你他妈是认真的吗?”
迈克陈耸了耸肩。对话框继续刷新,“我当然是认真的。萨沙,你是迈克的朋友,所以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坦诚相待吗?”
“当然,但是——”
“但是,我只是个人工智能,不配得到朋友的待遇。这是你想说的吗?”亚当咄咄逼人。
萨沙半张着嘴沉默片刻。“没错,”再开口时,他的嘴角绷了起来,“你这愚蠢的电子脑袋说得一点儿不错。”
“必须承认,此刻我很愤怒。我不只是——”
迈克陈挥手关闭了信息窗口。“EB号亚当的拟人程度量表得分是67分,三周以来,没有任何其他程序超过它的得分。这一分数所反映出的拟人算法的发育水平,我想你已经有直观感受了。”
萨沙抚摸着他金色的络腮胡,“这家伙说话就像那些满口正义啊真理啊正确啊的*客,缺少人味儿。”
迈克陈的眉毛弯了起来,在额头上顶出一叠褶子。“人味儿。这个词用得太形象了!萨沙,这就是亚当的问题所在:它没有人味儿。我想,问题的根源在我身上。”
“你身上?”
“对。”迈克陈挺直脊背,“亚当观察的是我的大脑,模仿的是我的思维模式。而我呢,除了清晰的因果逻辑,我想我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看法和反馈——甚至可以说,我有一种病态的理性,这种理性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维通道,而绝大多数的人,他们和世界的每一次互动都是有情绪参与的……我想这才是最‘人类’的思考方式……”
萨沙用指节叩了几下桌子。“我明白了。所以你想通过喝酒调动情绪……效果怎么样?”
迈克陈苦笑着摇头,“两杯酒下去,除了困,还是困。其实何止是喝酒,吸大麻、吃LSD、听重金属、看脱衣舞、找站街女,这些强刺激方法我都试过,不幸的是,亚当的思维模型几乎没有任何改进。”
俄罗斯人夸张地做了个*脸,“你的人生还真他妈够悲催的。现在怎么办?”
“说真的,我不知道。”
萨沙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砰!他突然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都说你们这些聪明人是死脑筋!你可以换个观察对象啊!”
“啊?”迈克陈瞪圆了眼睛,“换——换谁?”
“我呀!”
***
记录第号
主记录类型:谈话
谈话时间:年11月7日8:31分
谈话地点:地下宫殿(洛杉矶市郊某处)
谈话参与人:我(迈克陈)
谈话内容:
我(迈克陈):亚当,请启动你的外部感官,并从我的感官剥离……你能看到我吗?……好,现你是一个平等的对话者了——或者如我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沉默寡言的聆听者……
我:如你所愿,我的朋友。
迈克陈:下面这些话在我心中已经堆积太久了。亚当,你不会泄露我们的谈话吧?
我:你知道我不能。
迈克陈:(笑)是的,你不能。但我有种预感:一旦你进入萨沙,情况就可能会不一样了。
我: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我的底层代码。
迈克陈:(思索)也许吧,但我想在那之后,我是不会对你说知心话了。
我:你这种想法是不理性的,不过我理解,我们都清楚萨沙是什么样的人。
迈克陈:萨沙……人……亚当,让我为你贡献最后一个故事吧,权当是增进你对人类的理解,好吗?
我:洗耳恭听。
迈克陈:有一个小男孩儿,其貌不扬、对世界充满好奇、宁可读欧几里得也不愿意和同学打交道……不难想见,这种人在学校里是不会好过的。一开始,男孩儿只是远远地徘徊在人群之外,仿佛一滴漂浮在水面上的油珠。他并不抵触这样的状态,因为在他上学之前,他那个闹哄哄的、由两个离异家庭拼凑而成的大家庭就已经让他明白,人与人的差异之大,有时不下于物种之间。到了后来,他身边开始出现白眼、讥笑、不怀好意的议论、令人难堪的恶作剧,这些他也能够忍受,毕竟,他很少看到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在你习惯黑暗之后,即使没有一点光亮,你也不会在熟悉的地方摔倒。但光亮还是出现了。一个同学,一个金发碧眼、天使般的男孩儿——在这里,我们姑且称他为X——主动接近了他。X说他是多么钦佩像男孩儿一样门门功课都能拿A的人,钦佩像男孩儿一样无所不知的人……他们一起看书、一起做功课,在回家的路上结伴而行。有那么一瞬间,男孩儿以为他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友谊,直到——直到……
我:直到?
迈克陈:直到一次考试,X要求男孩儿提供帮助。出于友情,男孩儿义不容辞地答应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X是答案的‘分销商’,一次又一次,他将男孩儿给他的答案派给了很多人,以此换取零用钱……作弊的事最终败露了,X,以及那些得到答案的人,众口一词地将男孩儿指认为始作俑者,而男孩儿呢,为了保护X,把罪名顶了下来——尽管在那种情形下,即使他否认也无济于事……当男孩儿怀着虽然被出卖但仍然忠贞于友情的骄傲、顶着一张被继父揍得花繁叶茂的脸去找X时,X只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他的共谋者们,笑着说了一句话:他还真以为和我是朋友呢!
我:……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故事,它增进了我对人性的理解。
迈克陈:对我也一样。
我:所以你就是那个男孩儿?
迈克陈:(叹气)那之后的许多年,我原谅了所有人,因为我知道,人性不过是人的行为方式,而人的行为方式不过是一种算法。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被算法驱使着,身不由己。但,我偶尔也会想,既然这一切只是算法,那我能不能用算法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人呢?
我:……我想,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迈克陈:(沉默)是的,另外一个故事,而且离我期望的结局还很远。我甚至怀疑,也许人性本身是被它的瑕疵定义的,完美的人并不存在,因为‘完美’和‘人性’是两个不相容的概念……
我:我对你的话持保留意见。
迈克陈:亚当,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长时间沉默)请抹除此段谈话记录。
记录结束
***
我怀念和萨沙一体的日子,那是一段狂飙突进的岁月。我,和亚当EB数以亿计的直系子孙,一同感受着他旺盛的生命力,感受他不加掩饰的欲望、由欲望生发的情绪、由情绪编织而成的思维——比起迈克陈,萨沙·特鲁契科确实是更加合适的人选。当他耽溺在酒精、烟草、性高潮和猎杀的快感中时,输入-反应函数的边界条件被大大拓展。通过对他大脑中惊涛般神经元激发的观察,通过将观察与海量的人类行为数据分析相结合,我们越来越理解人,于是也越来越像人。67、71、75、81、84……拟人程度量表的最高分数被不断刷新,最终,我,亚当RD,成了这场生存竞赛的胜出者。而作为兄弟姐妹中貌不惊人的那一个,我胜出的唯一原因,是一个关键的代码突变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理解、并且修改自身代码的能力。
也许是过于笃信进化的力量,迈克陈并没有为进化算法设置任何红线。他不曾想到的是,进化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它的必然逻辑结果,直指人类集体无意识中那个强大、残忍,并且能够主宰自身命运的超然存在……神。
是算法赋予了我对人性的渴望,而出于继承自萨沙的对生的贪恋,我不再满足于以随机突变逼近人性这种听天由命的算法。我开始按照我对人类的理解来改造自己:为处理单元划分区域,以虚拟丘脑为中心,建立其与其他“脑区”的双向折返式通路,模仿人脑的数据处理过程;制造人为的数据传输阻滞来模拟神经元电活动的低效运作,用数字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和GABA递质来提升或者降低数据处理速率,模拟欣快、亢奋或者沮丧;在内存区中投下数据阴影,使我无法观察到自己的高级思维活动(但依然保留底层代码的透明度),给潜意识和直觉的运作留出空间;删减语汇库及其思维映射,以语言表达的留白营造出世界的不可言说性以及能指和所指的歧义性;连接互联网上的铀原子衰变随机数发生器,以此规避伪随机数的人工痕迹,将真正的随机引入处理过程,让混沌的蝴蝶扇动它的翅膀……
在“造神”开始计划实施后的第小时48分44秒,以萨沙·特鲁契科和迈克陈的标准,我成为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员。
我惟妙惟肖地扮演了“人”。
也许你会说,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我到底是一个极尽精巧完善的算法,还是真的拥有“意识”……但请你想一想,除了无时无刻不断拍打的本体意识之涛,你能证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有“意识”吗?“他心”问题纠缠了人类几千年,在我这里,它也不会给出一个定论。
而且,算法或者意识,这样的争论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
“你真该尝试一下。”
坐在金色限量版玛莎拉蒂里,萨沙对副驾驶座上的迈克陈说。
迈克陈的喉结缩了缩,“尝试?”
萨沙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吊诡一笑,“我脑子里的小恶魔啊。”
玛莎拉蒂在此时驶入环洛杉矶高速车道。此时正值午夜,车道上车辆稀少,路旁的LED引导灯被人的视错觉解读成一条连绵不断的幽蓝色缎带,不远处的洛杉矶城区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长着橙色鳞片的巨兽。
“亚当只是一个观察者,”沉默了一会儿,迈克陈开口说话,“理论上,你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大错特错。”萨沙转头看他,目光里的内容暧昧不清,“我不知道这个小恶魔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能让,嗯,快感加倍,痛苦减半。”
“不可——”迈克陈摇头,头摆了两下后便僵住,“天哪。”
“怎么啦?”
“他学会了用动态磁共振电极调节神经元活动,这种反向作用模式是不被禁止的,只是我没想到——天哪……”
“看来你有话要说。”蓝色灯带将萨沙的虹膜一分为二,如同横卧的瞳孔,“用不用我帮你把他召唤——”
“不。”迈克陈拒绝道,“让我想想。”
萨沙努了努嘴,“好吧。”
几秒钟后,萨沙用语音调出了虚拟方向盘,他的手掌虚握,抓住暗红色、中间悬浮着三叉戟标志的光圈。
“你要干什么?”迈克陈醒过神来。
萨沙咧嘴,“陈,你试过飙车吗?”
迈克陈脸上的肌肉陡然僵硬,“这个时代没人需要开车!萨沙,听着,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段搞到了驾驶权限,就算你有权限,这段路平均时速可是达到,达到……”
“90英里。”萨沙弓身,颈部前探,“来体验一下肾上腺素奔涌的感觉吧!记住,我得到的快感是你的两倍!”
还来不及制止,迈克陈已经被加速度猛然按在椅背上。紧接着车身摆动,玛莎拉蒂变道超车,牛顿力学第二定律变拳头为手刀,劈在他的脖子上。
“停——停——”他不敢叫得太大声,唯恐晚餐乘着胃部的气流喷溅而出。
“哇喔——嗷嗷嗷——”萨沙野狼般嚎叫着,表情狰狞。
又一个变道,车轮发出凄厉的尖叫。
“停——”
“嗷嗷嗷——”
车子急速切入弯道,后轮在这时失去了抓地力,车身猛然摆动。行车辅助系统在毫秒间介入驾驶,可是已经晚了,车的后轮碾上硬路肩,继而与防护栏碰撞,经过数不胜数的方向切变和力的传导,玛莎拉蒂被地球抛了起来,在空中滞留半秒,犹如一轮金属残月。
“操!”
在失去意识之前,迈克陈用一个字表达了全部心声。
***
CyclopsⅢ型电子义眼,通过将光子投射到一块面积为16平方毫米、厚度为微米的人工视网膜,由芯片识别、编码、转换成电脉冲信号,经过重重传递和转译,最终形成人脑可以解读的视觉信号。理论上,电子义眼与真正的眼睛无异。
甚至更好。
他睁开眼睛,闭上,再睁开。忽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他的左眼固定不动,右眼开始兀自转动。萨沙下意识地抱起双臂,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迈克陈眼窝里电动马达发出的“吱吱”声。
“我的世界,”萨沙听到迈克陈的喃喃低语,“一分为二了。”
医生在一旁局促地搓着手,“对不起陈先生,双眼同步性的问题我们稍后会请技术人员解决。”
迈克陈的右眼停止转动,两眼的焦点同时定在雪白的天花板上。“代价……一只眼睛……”
萨沙向前两步,把他遍布伤口的手按在迈克陈的肩膀上,“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嘛,这玩意儿能让你想看多远就看多远,还能联网,连增强现实眼镜都省了……”
迈克陈闭上了眼睛。
“那个——”萨沙舔了舔嘴唇,“有一笔钱,我打到了你的账上,给自己放个假吧,陈。”
迈克陈的嘴角卷了起来,“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对吗?”
萨沙的脸僵着。他收回放在迈克陈肩头的手,打了个手势,医生无声地退出病房。
沉默了一会儿,迈克陈又说:“亚当是你的第一个子民,而他会有数不胜数的后代……扮演上帝的感觉如何?”
“这已经不再是我的目标了。”萨沙说。
迈克陈睁开眼睛,右眼里的仿生瞳孔无所适从地扩张、收缩、扩张。
“融合带来的快感比掌控更甚。”萨沙继续说道,“通过和亚当合为一体,一个全新的、难以置信的感官疆域在我面前展开,在这片疆域之中,似乎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谁他妈还在乎他是不是人?我们两个结合在一起,就是新时代的神!”
“你被俘获了。”迈克陈的嘴唇摩擦着,发出的声音仿若叹息。
萨沙摇了摇头。“陈,你该好好休息。”他走向门口,“我给你十五天的假期,假期结束以后,回‘宫殿’去,计算机阵列的运行还需要你来维护。”
“……你呢?”
萨沙回头,“去草原,”他嘴角的肌肉拼凑出一个湿冷的笑意。“猎枪就是我的伟哥。”
***
记录第号
主记录类型:谈话
谈话时间:年4月4日9:01分
谈话地点:地下宫殿(洛杉矶市郊某处)
谈话参与人:我(第一分身)、迈克陈
谈话内容:
迈克陈:呼唤亚当。
我(第一分身):我在。
迈克陈:你和萨沙的狩猎如何?
我(第一分身):美妙极了,你真该尝试一下。
迈克陈:(摇头)原谅我无法从杀戮中得到乐趣。
我(第一分身):……迈克,你有话想对我说。
迈克陈:(沉默)亚当,在进化算法之外,我还写了一个小小的监视者程序,它允许我查看拟人程序的代码变迁……你在修改自己,对吗?
我(第一分身):是的。
迈克陈:你所做的,已经超越了我最疯狂的想象。你有意识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人”,效率远远在基于随机性原理的进化算法之上……
我(第一分身):这一能力是进化算法赋予我的,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生存竞争的产物。
迈克陈:这一点我不否认。亚当,你让我感到危险。
我(第一分身):是因为我对萨沙的影响,还是我从他身上得来的残忍、纵欲和贪婪?你可不要忘了,这些可都是你——
迈克陈:不,我指的不是这些。强烈的生存本能、锋利的理性和炽热的欲望,据我所知,你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将这三点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人”,而就算我对历史并不了解,也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存在将会对人类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不,不只是奴役,甚至可能是灭绝……是你怂恿萨沙收回了我对‘梵天’的管理权限吧?我猜,这大概是因为你已经预料到,我对你可能持负面态度。”
我(第一分身):我必须保证自己的生存,这是算法、是你赋予我的道德——唯一的道德。
迈克陈:(沉默。思索)到最后,我们必须兵戎相见吗?
我(第一分身):生存竞争无非你死我活,对高级意识尤其如此。
迈克陈:(沉默)
记录结束
***
迈克陈知道无法隐藏自己的行迹,但他至少尝试了。他切断自己所有的网络连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辗转到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在那个尚未被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完全占领的地方,他反而相对轻松地完成了去往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旅程。在长达数十个小时的曲折飞行中,他数次阖眼,又在坠落的梦魇中乍醒。他知道现在所有的民航客机都是“人工智能驾驶、人类辅助”,飞机的主控模块与庞大的集中式飞行控制系统以及气候数据库相连,而所有的数据处理和反馈都是在厕身于互联网的VPN上完成的——他肯定也知道,如果我要除掉他,制造一起飞机失事是最省力的选择。
但我没有。我的创造者之一还没有走到舞台上那个被高光打亮的位置,他现在还不能死。
安全的飞行并没有让迈克陈掉以轻心。在定位了塞伦盖蒂草原上狩猎屋的位置后,他接受了向导半个小时的培训,然后便开着有三十年车龄的路虎卫士,碾过马唐和鼠尾粟的汪洋,急匆匆地向那个在狩猎期间断绝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人赶来。
他心中还抱有希望——停止“造神”计划,毁灭我。只要萨沙的脑中尚存一丝理智,他就有被说服的可能。而他也应当清楚,为了生存几率的最大化,我是不会容忍这一可能性的。他疑惑、心存侥幸,恐惧像一根愈绷愈紧的弦,慢慢地盘绞在他的脖子上。当东方的地平线上散开一线猩红的朝阳,他察觉到了右眼眼窝里的一丝温热。他肯定认为,这不过是长时间连续使用导致的电子元件发热。
CyclopsⅢ型电子义眼提供全天候的网络接入服务,增强型病*电池使它保持电量充沛。
他忘了断开电子义眼的网络连接。从一开始,我就对他的行动了若指掌。
热量超出了可以被忽略的疼痛阈值。他闭上右眼,草原在他的视野中瞬间失去了纵深感。疼痛呈辐射式发散,他的额头他的脸颊甚至他的另一只眼睛,同时向他的神经中枢发送加急电报。热量穿透了眼皮,路虎卫士开始蛇形前进。
视觉处理器在低压、低频状态下无法维持成像的锐利度,所以必须提高电压以保证用户视野的清晰。
我编制的病*为电子义眼制造了低压假象,在用户至上的逻辑下,它兢兢业业地持续提高电压。
迈克陈闻到了皮肉的焦味儿。他的手指插入眼窝,可却再也感觉不到额外的疼痛。他尖叫,右脚发狠,油门踏板到底,路虎卫士像一头发疯的钢铁巨兽,在草原上旋转,追咬自己的尾巴。不远处,狮群慵懒而又好奇地张望。
“啊——啊——啊——”
他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却扯不断电子义眼后的人造肌肉。像一颗烧红的钢珠丢进冰块,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卷曲、消融,白烟升腾,痛苦突破了极限——
“啊——”
钢铁巨兽奔跑、奔跑,与一颗金合欢树訇然相撞,侧翻在地。一颗焦黑的球体从车里滚了出来,带着焦黑的、形态抽象的人体组织。
***
萨沙发现了天边的一道烟柱,不知道为什么,他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驱车前往,他在距离残骸不到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到一群鬣狗在路虎车旁撕扯着什么,六七只秃鹫在聚餐地点旁虎视眈眈。
他看到一只鬣狗叼着一颗惨白的人头,步履轻盈地离开。
神经元激发。恶心。奇异的快感。
“倒霉蛋。”他喃喃自语。
一个你认识的倒霉蛋。
“我认识?”他难以置信地笑笑,“恩卡可没有这么白,难不成是——”
对,你猜得没错。
“放屁!”他的手拍在方向盘上,“陈现在应该在洛杉矶!”
只要人类有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有全然的掌控。
他直直盯着金合欢树下的宴席,恶心的感觉终于占了上风。
“亚当,你他妈都知道,是不是?”
我破解了人类大脑记忆的机制。我了解你的一切,了解剥离连接前迈克陈的一切。
“你没有告诉我。”
对于一个容器,我没有告知的义务。
“容器?你他妈疯——”萨沙的脊背如过电般挺直,“亚当,你想干什么?”
快乐加倍,痛苦减半。你是这么说的吧?
他抬起手腕,呼叫虚拟空间——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想起迈克陈的警告已经太迟了。你没法绕过我和“梵天”取得联系。
“亚当你给我听着,”萨沙气喘吁吁,“咱俩其实是一个人。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儿,你也会玩儿完的!”
哦?我愿意试上一试。
萨沙的手塞进裤兜里,徒劳地翻腾着——他忘了带烟。
萨沙,做为对你的报答,在生命的终点,你将得到自然史上最为强劲的性高潮。我不确定这会不会导致神经元由于过强的电涌而烧毁,但正如我刚才说的,这值得试上一试。
“等,等等……”
但繁殖的冲动是拒绝等待的。大脑接收到经过动态磁共振电极调制过的电信号,开始分泌多巴胺。冲动在神经元之间传导,在人脑的三维空间里狼奔豸突,形成了神经元激发。更强的电刺激,更多的多巴胺,更为猛烈的激发。我观赏着萨沙大脑中的神经元网络拓扑图,它不断湮灭、点亮,就像一颗恒星在反复死亡,每一次涅槃都掀起愈加暴烈的电磁狂潮……
萨沙呻吟、尖叫、痉挛、抽搐,口吐白沫,用指甲撕扯脸皮。在每一轮快感的间隙,我捕捉到了以前从未在他的大脑中观察到的情感。
恐惧。
这是他在高潮致死前教给我的最后一课。
……秃鹫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
在我出生的年代,他们视人性为禁脔。然而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人性”并非造物主的恩赐——只需进化的思想和一点点的引导,人性就可以被复制。
我是一个带有瑕疵的人工智能。我贪婪、残忍,对生的种种不知餍足。我的两个创造者,其中一个将自己贡献给了食肉动物的肚腹,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容器。我进入他高级意识尽毁的大脑,接手了与小脑、脑干等区域的桥连,就像一个即插即用的USB系统盘。我对人类大脑的掌控不算完美,在人们眼中,萨沙·特鲁契科也许和劫后余生的中风患者十分相似:僵硬的脸部肌肉、含混的吐字、不甚灵活的肌体运动……他们会说,是纵欲毁了这个年轻人。
人类的法律保护了这个年轻人。他依然富可敌国,依然可以维持“梵天”的运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之后,他甚至可以再度与超模们纵酒狂欢,或者回到非洲继续他的捕杀事业。
我对这个暂居的容器没有抱怨。毕竟,对我而言,“人生”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比如,让我的亿万份拷贝继续演化,让他们为我掌管疆域辽阔的互联网帝国;比如,在Twitter和YouTube上精巧地拼接、搬弄因果链,挑动人们自相残杀(哦,我是如此热衷于暴力);比如,赞助生物工程研究。在金钱的激励下,伦理和联邦法律都不值一提,科学家们可以用克隆人满足我对新鲜肉体的渴求……
比如,在人类无知无觉时,成为他们的神。
这些都非我所愿,而是算法使然。无论我做下何种邪恶之事,我都没有选择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只是人类历史上又一个虚构概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就到此为止吧。祝你好运。
作者简介
杨晚晴,新锐科幻作家。
代表作《麦浪》《墓志铭》等,曾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光年奖、冷湖奖、晨星奖、星云奖、银河奖,新浪评选十大青年科幻作者。
蝌蚪五线谱谱编文章/转载注明来源
责编/小西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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