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
我听得真切,眼前浮现出村口那一堵岿然不动的墙,和沾满泥巴的两膝。
我陡然间生出一种打烂人家饭碗时的惶恐与狼狈,这是儿时才有的体会。
护工老凡
文
罗*学
一
老凡是一名护工,他负责照顾临床一位老者。
老者能吃能喝能睡,除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外,在我看来,一切都不像是需要住院的样子。
当然,这病得轻重是与母亲比较的。
母亲多年肺气肿并伴有严重的肺心病,这病古来叫痨病,鲁迅说蘸人血馒头吃能治。女儿问我是否当真,我望着乖巧懂事的女儿苦笑——在母亲惊恐无助地望向空中索要致命氧气那一刻,我确实想到了这一招。
国人都喜欢类比,我竟然也会犯此毛病。可比啥不好,比谁更惨、更悲催?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但在母亲与死神抗争的那3天时间里,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手里就好像拿着一把锤,看什么都是钉子。尤其是老凡。
我对护工这类职业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以前看到媒体上说,护工夜间为了省事,竟然给病人喂安眠药,这样的人有什么道德和良知?
再看他,干精骨瘦,米汤色盘扣麻衫,棉麻大腿裤,一副麻衣道者的模样。脚上却惊奇的蹬着一双铮亮的黑色皮鞋,这个样子,让我忍不住联想到街边小巷里,道行尚浅却又装模作样的算命先生。
更让我忍受不了的是,这家伙年纪应该近50了,说话的声调却像女人般高而尖,我猜想是他青春期愚钝而忘了变声,要么他本就是女人身,再不然就是得了喉癌。却又偏偏爱笑,遇到有医生或者护士来,那尖厉的献媚笑声会把你吓死在午睡的梦魇里。
总之,在母亲最难熬的三天时间里,每一刻我都把老凡想象成一颗顽固的钉子,恨不得把他那“格格不入”的声音掐死在烟灰缸里。
二
第三天,冬日西斜,在山尖凝结成一团血。
一家人紧张地围在病床前,不敢弄出大的响动,生怕由此分散了母亲与死神抗争的气力。
老凡很知趣,在我投去几个锋利的眼剐子后停止了聒噪。
医生说,能否挺得过来就看今晚了。
我心急如焚,母亲温湿的手躺在我手心里,无力地像涸辙里的一条小鱼。
这时,母亲突然睁开眼,急速起伏的胸脯缓和下来,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来。
母亲显得异常疲惫,我把耳朵凑近,“你外公不让我走,一路拿棍子撵我回来,还给我一根萝卜,好甜。”
我小心问:妈,想吃萝卜?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我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天已黑得不见影形,到哪去找萝卜?
“我家地里有,不远,但你得自己去拿。”老凡见我面露难色,主动请缨。
我把导航定位到下村。
出了城西,再沿着狭窄的乡村水泥路,约莫40分钟来到村口。车灯下,老远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像一堵墙,占据了大半个车道。从她手里提着的两大把萝卜,可以断定是老凡的老婆,于是我急忙拉了手刹下车。
走近一看,那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农村妇女何以长这么胖,除非……惯性思维不由自主地倒向恶*一边。
未及多想,我接过萝卜,掏出一张元钞票,一面说着谢谢,一面递给她。她说自家地里种的菜,不值钱,并用力阻止。几个来回,我有些烦躁。
因为母亲刚才的突然觉醒,会不会是常说的回光返照,我一路上就犯着嘀咕,一心只想着拿了萝卜往回赶。于是,我索性把钱捏成团扔了过去,拔腿跳上车。我还担心她追着我还钱,可直到我调转车头,车灯下她还岿立在那里,我心里一阵冷笑。
回到病房,一家人围在母亲病床周围,激烈地讨论着,欢喜溢于言表。气氛变了样,有寒冬尽退阳春初入的暖意,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家从我手里抢过萝卜,洗的洗、削皮的削皮,不大的事情却像是做年夜饭一般忙乱。
母亲不让切小块,还要带着萝卜缨子儿吃,说这样才有味道。
萝卜只有婴儿小臂般粗细,还在生长发力期,但时值深冬,经过露浞霜咂,吃起来异常地脆和甜。
母亲不让喂,抓着萝卜缨子儿的手却抖得厉害,抖了半天,才好不容易送到嘴里。“咯嘣咯嘣,”母亲嘴里响动如雷,萝卜汁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看着这久饥未食的甜美吃相,我们都忍不住咽着口水并相视而笑。
老凡也笑了,当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的时候,他倒难得矜持地走开了。
三
因萝卜之缘,我对老凡的印象有了些许改观,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转念又想,这几个萝卜去菜市场买的话不过5元钱,若是他那肥胖老婆不那么“唯钱是图”,也许我会把他当朋友相处。
由此我觉得,这元钱已与之撇清了关系,感情上也就没有了负担。
这天中午天气晴好,是母亲挺过来的第二天。
输完液,经得护士同意,我把病床横挪一步到窗前,让母亲晒晒太阳,我则搬到靠近老凡一侧的床边坐下,翻开一本随身带来的小说。
可书却没法读下去,得敷衍老凡隔三差五硬塞过来的问题或搭讪。心里正烦躁得想骂人,他那部老式手机骤然响起,能听见电话那头和他一样尖厉的声音。
“爸,你回来带妈去看病。”
“咋个说!我上着班!”老凡恼怒地问。
“脚肿了像馒头,下不了床,今天我放学回家都没得饭吃。”
“咋会肿!”
“妈说是拔萝卜的时候扭的。”
“啊,那,怎么会……”
拔萝卜的时候扭的!
我听得真切,眼前浮现出村口那一堵岿然不动的墙,和沾满泥巴的两膝。我陡然间生出一种打烂人家饭碗时的惶恐与狼狈,这是儿时才有的体会。
趁老凡还在犹豫,我放下书,说:“老凡,别担心,我去!”
沿着头天走过的乡村公路疾驰。
老远望去,下村实际就是围着一座小山包而建的村落,皆是青瓦白墙,其间冬樱花开得正火,很有盛世乡村桃园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老凡家和村里大多数农户一样,常年在土地里刨食最终只落得个温饱,而这外表光鲜的白墙,都是用泥巴夯出来的。而土墙太土,与时代不衬,村里就统一将其粉刷成白色,显眼处还绘以花鸟虫鱼或“样样好”的标语。我差点被这徒有其表的假象迷惑。
破败。如果描绘老凡家的景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此更甚的词语。
一只*毛看家老狗趴在门口,我历来怕狗,试探着进门,它却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只抬眼瞟了我一下。这家道落魄得竟连狗都无心司责了!
入了门,迎面扑来家禽粪便的味道,四下寻找,却不见它们的踪影。低矮斑驳的土院墙,像佝偻多病的老妪,随时要倒下的样子。角落处放着簸箕、背篓、镰刀、锄头、犁耙等农具,但都已破损锈蚀。总之没有一点家的气息。
老凡家小儿子从里屋迎出来,初中生模样,一脸透着稚气。耐克白色运动鞋,LEE牌牛仔裤,红艳齐腰羽绒服,这一身时髦的穿着,与他家窘迫的情形极为不衬。看来老凡一定很疼爱他儿子。
老凡老婆脚踝肿得像个大馒头。
我和小儿子两人搭肩,费力地把她从床上搀扶起来,她面露愧色,不停地说着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我说嫂子,脚伤因我而起,应该的。我在她受伤那只脚一侧,每挪动一步,压到我这边的重量,似要把我摁进泥土里。
片子拍出来,脚踝韧带扭伤,没有大碍。老凡劝她住两天院再走,我也跟着劝,她却死活不肯。看她猪肝一样青紫色的脸,我估计这脚上的扭伤已算不得是病了。
回下村的路上,我说嫂子真应该住几天,好好检查下。她笑笑说,你也看出我全身是病了,老毛病了,看不好的,人早就折腾乏了,现在一心只等着阎罗王的召唤。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病痛是家常熟客一般,是可以怠慢的,矫情就显得多余了。后来老凡说,嫂子是家族遗传的肥胖病,前几年还好些,后来越来越严重,现在是糖尿病、高血压、胆囊炎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来了,治好了这个病,那个病又犯了。就像他家那破房子,补好了东墙,西墙又倒了,干脆懒得理它。
老凡说完,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诧异地看着他,一个把悲苦看得如此轻描淡写的人,该具备何种的通达与智慧啊。
四
这天中午天气晴好,母亲比往常表现得更积极,和我说了不少话,三嫂带来的瘦肉粥也吃了大半。
我的心情大好,见母亲睡去,便掏出随身带来的书看起来。正看着,老凡夹着一大本书进来(老凡看护的老者已出院,他又换到其它科室病房。)
我知道这本书,此前我见他煞有介事地埋头研读着——封面“*帝内经”4个加粗黑体字,设计与书名倒还搭配,金光四射如衮冕龙袍。可惜徒有其表,翻开它,硕大的3号仿宋字异常戳眼,不仅排版稀疏,字里行间竟还躲着不少错别字,让我“不忍卒读”。
那天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我心里还暗自担心,生怕他走火入魔,误入旁门左道从而贻害众生。
他走进来,一脸正色,从书里翻出元钞票,说,“元是我媳妇看脚的钱,另外这,是媳妇告诉我的,几根萝卜,没这个道理。”
我极力抵挡,最终还是招架不住,脸却烧得发慌——因萝卜而起,嫂子脚扭伤的责任没让我承担一分,现在,这张被我称之为“道德试金石”的元钞票,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我解剖得体无完肤、原形毕露。
五
在随后母亲住院的日子里,每天我都去找老凡聊天。一般是在中午或*昏,那个时候患者饭饱困觉、他也正好忙里偷闲。他得闲也会来找我,但时间很短,像打蘸水。
这天是正月十五,想着给老凡买点什么过节的礼物。他告诉我,医院就是家了,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这十多年就没吃过一顿正经的年夜饭。
医院超市,转了几圈依然是两手空空——因为送礼的对象太过特殊——我设想过,我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到本不属于他的患者的病房,患者或者患者家属见到我的时候,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我是去看患者呢?还是看护工老凡?——天!这场景,我想想都会不自觉地发笑。考虑再三,我买了个恭喜发财的红包,装了钱,心想找机会塞给老凡。
今天午饭后我又去找老凡。
才进门就见他抱着那本盗版书,手里多了一支铅笔和一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见我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对我笑,眉角笑纹褶起来,能夹死一只甲虫。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看书,除非患者病情不重、患者睡着和患者亲属不在,而且三个条件要同时具备,否则就会背上不尽责之罪名而被开掉。
前几天我去心内科找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我,他很抱歉,说这几天基本没睡觉,心内科大部分是病重老人,来不得半点闪失。他说心内科活最重、最烦心,没人愿意去,但由不得自己选择,好比是抽彩票。
今天我来到内分泌科,看病床上那位他照顾的患者鼾声如雷,知道他中奖了。
“又在修炼啦!”我小声调侃道。
上次与他聊天,他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中医,要求不高,考一个医师从业资格证,然后在村里开一个小诊所。
当时我看他毅然决然、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想到他那本金光四射的《*帝内经》,恍然有一种唐吉坷德就在眼前的隔世之感。
他嘿嘿嘿地笑,扭捏着。小朋友做了好事被老师表扬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暗自好笑。
“还做笔记呢!”我拿起那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翻开。
我的天!即将脱口而出想继续调侃的话又咽回肚里——通本隶书写就,病种、病因、症状……条分缕析、工工整整,令我这个自持还有点书法功底的读书人汗颜;分栏处还配有草药图,是当地常见的植物,如蒿子、荨麻、夏枯草、灯笼草、水芹、节节草等,看得出是先用铅笔打底,然后再用碳素笔描实的痕迹,一丝不苟、惟妙惟肖。
我想《本草纲目》不过如此。
我被这本沉甸甸的笔记本震撼了。
见我低头不语,他说道:“我在村里当过几年赤脚医生,哪些病吃什么草药我还是有谱气的,你妈妈的病单靠西医解决不了,气虚心衰而湿邪偏盛,只凭西医消炎补气的疗法,必然会加重心脏负担,湿邪更盛……”
说起与中医有关的话题,老凡像换了一个人,没有理会我失*落魄的样子,依旧滔滔道来。我像个小学生,应付着潮潮涌来的中医生涩词汇。
我不知道那天在病房里呆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后来他小儿子用保温盒送来饭菜,有半只凉鸡,说是简单过个节,还招呼我一起吃,我客气地谢绝了,临走他又给我写了一张“处方单”。
六
之后的一周,他好像又换了病房。
他应该很忙,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直到母亲出院我们都没有见面。
说实话,我是羞于见他,就像那个代表我虚伪与渺小的红包,最终没敢掏出来一样。
毛姆说:苦难激发人性善是假话,幸福有时会,但苦难大多让人狭隘和怨*。我曾经视此为人之皆准的“方程式”,套用在老凡身上明显无解,而恰恰适用于我这类装模作样无病呻吟的人!
从认识老凡那天起,我就自恃清高,总觉得高人一等,还试图用被我称之为“万能之物”的钞票,赎回我那仅存的一点自尊心,现在想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有时我在想,我就是老凡手里的那本盗版书,绝对“如真包换”。
但对老凡来说未必,他眼里有阳光,看什么都是真的。
这几年,每到节假日,我们会在电话里互相问候几句。他总会说,医院看他。我们就会会心一笑,医院为家了。末了他必定会问母亲的情况,我说你开的方子一直都在泡水喝,母亲好好的。
他开的“处方单”一直夹在那本《月亮和六便士》里。方子很简单,只三味:丹参、*芪、麦冬,每天泡水喝。
母亲出院那天,我就拿着“处方单”去药店开药,驻店医生问我治什么病,我说是肺气肿,他说差不多,大不离此。
于是,我又开始怀疑老凡的这本《*帝内经》,想必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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